9月15日的大規(guī)模示威游行中,盡管不知道他的名字,但許多人記住了李昭的身姿:手持一塊紙板站在西安的馬路上,紙板上寫著“前方砸車,日系調(diào)頭”。這張令人動容的照片,在微博上被轉(zhuǎn)發(fā)10余萬次,網(wǎng)友評價:“他在自己站立的地方為這晦暗的一天留下了些許的亮色。”
本報記者獨家采訪李昭,還原9月15日西安街頭的那個“拐點”——市民的日系車經(jīng)提醒后掉頭,避免被砸毀;也描摹李昭內(nèi)心的“拐點”——從興奮地參加愛國游行,轉(zhuǎn)為關(guān)切同胞的財產(chǎn)和人身安全;同時我們期許,這一天里,李昭和其他許多中國人所表現(xiàn)出的理智和良善,構(gòu)成社會基石,構(gòu)成足以對抗狂熱和丑陋的“拐點”。
“愛國,先愛同胞。”此言不虛。
2012年9月15日下午兩點左右,李昭手持一塊紙板站在西安市長安中路由南向北方向的機動車道上。紙板上寫著“前方砸車,日系調(diào)頭”。
這條路通往鐘樓,那里是西安的中心??吹竭@塊紙板的日系車駕駛員,立即向南折返。與此同時,一群反日游行者正從北面向這里涌來。他們經(jīng)過的道路上,幾輛日系車都被掀翻、砸毀。
直到下午3點左右,幾位交警采納李昭的建議對向北必經(jīng)的兩個十字路口進行“交通管制”,他才放心回家。
這個疲憊的小伙子掏出手機打算給朋友打個電話,忽然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舉著紙板的照片,已經(jīng)被微博轉(zhuǎn)發(fā)兩百多次。此時他仍然沒有意識到,自己做了一件多么“特殊”的事情。他和另外3位市民阻止了近60輛日系車開往可能遭遇打砸的方向。
它們幾乎包括所有日系品牌,從并不昂貴的鈴木“北斗星”,到豪華的雷克薩斯。和那些底盤朝向天空、玻璃悉數(shù)破碎的車輛一樣,它們都懸掛著“陜A”的牌照。
到當(dāng)天晚上,李昭的照片已在微博中被轉(zhuǎn)發(fā)10多萬次。盡管并不知道他的姓名和身份,大部分網(wǎng)友還是不吝將各種褒獎送給這張照片的主角。
“他在自己站立的地方為這晦暗的一天留下了些許的亮色。”有人評論道。
想象自己正在為守護國家領(lǐng)土完整“盡一點點心意”,他心里“激動得很”……他此時還能夠接受眼前的畫面,停在人行道上的日系車被砸,“能想到,沒什么意外的”
如果不是周五晚上“惡補”了兩場漏掉的“中國好聲音”,李昭不會凌晨3點才入睡,更不會錯過跟同事約好的反日游行出發(fā)時間。直到早上9點多,一通電話才把他從睡夢中叫醒。
起初,他舍不得離開被窩,就瞇縫著雙眼,邊打哈欠邊用手機刷微博,看新聞。
這時,一幅照片出現(xiàn)在手機屏幕上,他的10個同事在公司門口拉起了5條寫有標語的橫幅。李昭一下子就注意到了“捍衛(wèi)主權(quán),踏平東京”8個大字。這個1985年出生的小伙子忽然一陣興奮,“血上頭”,起床隨便抓了身衣服換上,連早飯也來不及吃,就拉開門沖了出去。
正是從這樣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周六早上開始,保釣反日游行的人們開始陸續(xù)出現(xiàn)在中國多個城市的大街小巷。
事實上,在9月11日日本政府與釣魚島所謂的“擁有者”栗原家族正式簽署島嶼“買賣合同”當(dāng)夜,李昭便在微博上寫道:“爸,我要參軍!!我要保衛(wèi)釣魚島?。?!”
這個“一腔熱血不知咋抒發(fā)”的年輕人沒忘記給自己的“豪言”配上一張釣魚島的照片,卻并沒有把這條微博拿給當(dāng)軍官的父親看。他認定,“我爸要說我幼稚嘞!”
9月15日這天上午,李昭打車趕到他和同事約定的出發(fā)地點。但當(dāng)他到達時,卻得知同事們早已隨大批隊伍向市中心的鐘樓進發(fā)。
由于道路已經(jīng)開始擁堵,這個體重190斤的大塊頭下了出租車拔腿就跑,一路追趕“大部隊”。想象自己正在為守護國家領(lǐng)土完整“盡一點點心意”,他心里“激動得很”。
當(dāng)李昭穿過南門厚厚的城墻時,他看到雙向8車道的南大街已經(jīng)被人群填滿,攢動的人頭密密麻麻,一直延伸到盡頭的鐘樓。在他途經(jīng)的人行道上,還有兩輛被掀翻的日系車。
盡管沒想到這么早就開始“砸車”了,李昭此時還能夠接受眼前的畫面。在他看來,停在人行道上的日系車被砸,“能想到,沒什么意外的”。
有人拍下了此時鐘樓附近的場景。在西安城中心、最為繁華的地段,東西南北4條大街上,全都是人。
與此同時,相似的人群也涌動在青島、長沙等城市的主要路段。
11點左右,李昭終于在鐘樓東北角和6位同事會合了。他趕緊幫忙舉起那條激勵他從被窩里跳出來的橫幅。雖然這條橫幅“拉開還站不下6個人”,而大家也沒有準備統(tǒng)一的服裝,但眼下的一切已經(jīng)足以讓李昭感到“驕傲”。前一天,有人在公司聊天群里發(fā)了條關(guān)于游行的帖子,他馬上響應(yīng),而這支“7人小隊”很快就在網(wǎng)絡(luò)上集結(jié)完畢。
這次他的心“揪了一下”,因為車是在機動車道上被掀翻的,“之前在人行道上,說明是停著的,但這一輛估計是在行駛中被攔住的”,他心里琢磨著,但身體被人潮推動
當(dāng)看見有人拿礦泉水瓶接連不斷地砸向一家并未開門營業(yè)的日式餐廳的玻璃窗時,李昭仍然沒覺得有太大的問題。“大家有氣,這可以理解。”他和同事們跟隨人群一路向北,沿北大街朝省政府所在的新城廣場行進。
就在他走后不久,另一個西安小伙子蘭博也來到這家餐廳附近。他目睹了“太嚇人”的一幕。一些手持扳手、磚塊、木棒的男子開始打砸餐廳的外墻和燈箱招牌,磚塊飛起、落下,餐廳外墻很快便豁開一人多高的裂口。
“雖然門口人擠人,但只有百分之五砸,百分之九十五都在看、在拍照。”蘭博說起當(dāng)時的場景,有些無奈,“即使看不下去,也根本沒法去制止,他們太瘋狂了。”
蘭博忽然覺得自己“低估了形勢的嚴峻程度”,他馬上聯(lián)系了一個開著日系汽車的朋友,并開始陪他四處尋找“避難所”。
當(dāng)兩個年輕人終于找到一個尚有車位的地下停車場時,蘭博壓根兒沒想到,一開下去,便會看到“震撼的一幕”——幾千平方米的車庫幾乎停滿了,除了看見一輛奔馳,他的視線范圍之內(nèi),全部是日系車車標。
正當(dāng)蘭博和朋友終于松了一口氣時,李昭已經(jīng)快要到達目的地新城廣場了。他又看到一輛被掀翻的日系車,但這次他的心“揪了一下”。因為車是在機動車道上被掀翻的。
“之前在人行道上,說明是停著的。但這一輛估計是在行駛中被攔住的。”李昭心里琢磨著,但身體被人潮推動,直抵廣場。
廣場上的大鐘快指向中午12點時,人們開始有序地橫向排開,各自亮出橫幅,高喊愛國口號。“這是我最爽的一刻!”李昭回憶起當(dāng)時的場景,聲音提高了一大截。
他的一個同事,外套早被汗水完全浸透。但即使秋風(fēng)裹著涼意吹襲,同事也根本顧不上脫掉,只是反復(fù)對李昭念叨:“我心里熱!”
12點30分,李昭和同事們決定照前一天“約定”那樣結(jié)束游行,“該回店回店,該回家回家”。
他們收起橫幅,排成縱列,怕被沖散而雙手搭在前面一個人的肩膀上,穿過愈加擁擠的北大街,原路返回。
他一下子心痛起來:上午游行途中見到的被砸車輛,只是受到門窗、外殼等“覆蓋件”損傷,車主損失“應(yīng)該還不算太大”;而此時所見的車輛,已是“毀滅性”的傷
李昭其實沒打算就這么回家。之前,他和一個朋友猜測,愛國游行“真正的高潮肯定是從中午12點才開始呢”。兩個人好好地想象了一番那種群情激昂的場面,于是商定,“午后再一起行動”。
為了找朋友踐行約定,李昭興沖沖地往地鐵站趕,滿心想著振臂高呼“打倒日本鬼子”的情景。一上午連口水都沒喝過,他卻絲毫沒覺得渴。然而,他的腳步在一個十字路口生生被頓住。
他看見一輛已經(jīng)被掀翻的日系車,兩個人在上面又蹦又跳,咣咣地踩踏著汽車底盤,并高聲叫喊著。一群人簇擁著他們,一邊發(fā)出吼叫,一邊繼續(xù)用木棍、扳手打砸兩人腳下的車。
那一瞬間,李昭事后回憶,他不禁問自己:“這還是我想要的愛國游行嗎?這些打砸的人到底是誰?想干什么?”
同樣的問號,也充滿了謝一靜的腦袋。在這座城市西邊的另一條大街上,這個姑娘乘坐的公共汽車正在擁堵中緩慢地走走停停。“隔幾分鐘就看到一輛被砸的日系車,一路上根本就看不過來!”在經(jīng)過一個公園時,她看見兩個人帶頭跳上一輛停在路邊的日系轎車。
“砸!砸日本車!”他們高喊著。很快,從馬路的另一邊,一群人沖了過來。“黑壓壓的,有兩三百人。”謝一靜從未見過那樣的場面。人群中靠前的將道路兩邊的防護欄整個兒掀翻推倒,以便后面的人越過。他們很快簇擁在那輛日系車周圍,等車頂上的兩人喊完口號跳下車后,便掄起手中的扳手、榔頭,向車身揮去。
“太無知了!難道這樣能夠表達愛國之情嗎?”這個大學(xué)剛畢業(yè)不久的姑娘當(dāng)時氣憤極了。而滿載乘客的公交車上,“打著愛國的幌子發(fā)泄”、“給咱西安人丟臉”這樣的議論聲,也不斷鉆入謝一靜的耳朵。
在城北的那條街上,李昭也聽見了高喊,“看!索尼!砸索尼!砸!”
這句甚至無法分辨來自什么方向的話,讓他感到“脊梁后一陣冷,從頭到腳都發(fā)毛”。他緊張地四顧尋找,終于看到路的東北角,有一家日本著名電器品牌的專賣店。人群開始涌向店門。李昭看著,“暗自倒吸了一口涼氣”。
事實上,就連名稱有些接近日語的店鋪都無法幸免。謝一靜曾看到幾個人抄著扳手砸毀一家名為“豐田造型”的美發(fā)廳的招牌。這個“豐田”,和那家日本汽車公司顯然毫無關(guān)系。
在去往地鐵站的不足一公里路上,李昭看見好幾群人在打砸路邊已經(jīng)被推翻的汽車。他干汽車銷售6年,前3年在東風(fēng)日產(chǎn)做銷售員,現(xiàn)在則是一汽大眾一家4S店的銷售經(jīng)理。作為“業(yè)內(nèi)人士”,他一下子心痛起來:上午游行途中見到的被砸車輛,只是受到門窗、外殼等“覆蓋件”損傷,車主損失“應(yīng)該還不算太大”;而此時所見的車輛,已是“毀滅性”的傷。
此時,長沙平和堂商店已經(jīng)被游行隊伍中的部分狂熱分子攻擊,而青島一家日系車4S店正向外吐著熊熊大火。上海不少日系車被損壞,蘇州一些日式餐廳也正在被打砸。
作為銷售,他特別理解客戶買車的心情,“我想對砸車的人說,那些車主的生活水平并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好,你做的事不是反日,是傷害自己的同胞”
“真正的愛國游行其實已經(jīng)結(jié)束了。”李昭失望地對自己說。他一頭鉆進地鐵站,前往朋友家所在的地方。
地鐵中的李昭并沒有看到,此時,這座他生活了27年的城市,正在承受著更大的創(chuàng)痛。
一些人將磚塊、U型鎖和鐵榔頭扔向矗立在鐘樓西南角的鐘樓飯店,要求交出日本游客。一些人點燃了被推翻的車輛。冰柜、沙發(fā)被從一家商場二樓的日式餐廳的窗口中拋出;有些磚頭、石塊沒能飛躥到二層,便直接砸碎了一樓商場的玻璃墻。
人群聚集的上空,黑煙滾滾,“全是燒橡膠的味道”,蘭博回憶道。他眼看著一群人將圍繞著鐘樓的、本應(yīng)是為國慶節(jié)增色的鮮花連泥拔起,擲向維持秩序的武警戰(zhàn)士。在泥土、磚頭和隨手抄起的投擲物的攻擊下,武警始終保持手持盾牌的姿勢,一些戰(zhàn)士的臉上血跡斑斑,卻只能一動不動地堅持著。
“不是黃頭發(fā)就是有文身,要么就戴著大金鏈子。”蘭博回憶那些帶頭砸店、燒車者的特征,“和那些排著隊、有秩序的學(xué)生、老百姓根本不一樣。”這位平時“沒啥可怕”的大小伙子站在路口,禁不住“渾身汗毛倒立”。
這時,李昭正走出地鐵“體育場”站。已是下午1點30分左右。因為攔不到出租車,他便沿著長安路步行向南。經(jīng)過長安大學(xué)校門時,他突然看到一輛電瓶車由南向北,對一輛轎車緊追不舍。電瓶車駕駛員不斷大喊:“掉頭!掉頭!”
起初,李昭揣測著,周六結(jié)婚的人多,它們肯定同屬結(jié)婚車隊,而電瓶車擔(dān)任著指揮的任務(wù)。正在這時,3個“看著像大學(xué)生”的年輕人走到了他的身邊。他們站在公交車道上,一見向北行駛的日系車輛,便大聲叫喊:“前面砸車呢!別走了!”
李昭恍然明白了。一輛“被漏掉”的鐵灰色日系轎車,此時正好朝他駛來。幾乎沒有考慮,他“下意識”地伸手就攔。“趕快掉頭!”李昭使盡全身力氣沖司機大喊。“人家聽沒聽見,我當(dāng)時真的不清楚了。”但他來不及替那個依然向北行駛的司機擔(dān)心太長的時間,便馬上開始準備攔住下一輛日系車。短短幾十秒鐘內(nèi),他覺得,幫助日系車掉頭,“得做這件事”。
“干了6年,我早就不分品牌愛車了。”李昭說著,指了指自己T恤衫上印著的跑車圖案。作為銷售員,他特別理解客戶買車的心情。“我想對砸車的人說,那些車主的生活水平并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好。你做的事不是反日,是傷害自己的同胞。”
當(dāng)被問及會不會擔(dān)心“營救”日系車可能跟游行人群發(fā)生沖突時,李昭回憶起,他曾看見“人頭黑壓壓從北往南,朝著我這方向移動”。這個自稱“有點兒痞氣、有點兒叛逆”的小伙子忽然笑了,“真來打我,就跑么!”
他當(dāng)時更加在意的,是游行隊伍越往南來,他越要“攔快一點、攔多一點”。
他用攤主給的圓珠筆寫下4個大字“前方砸車”,寫完了他才發(fā)現(xiàn),地方不夠,“日系調(diào)頭”4個字,只能寫得小一號,紙箱很容易被筆尖劃破,他就輕輕地把這幾個字描了好幾十遍
為了隨時和游行隊伍保持距離,他和另外3個“同伴兒”商量,一邊攔車,一邊向南移動。這樣一來比較安全,二來南面有幾個十字路口和車輛掉頭處,更方便司機返回。
走了幾步,李昭又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個問題。一些日系車主聽不清楚他們的呼喊,反而打著轉(zhuǎn)向燈,左右躲閃,加速向北邊駛?cè)ァ?ldquo;也許他們誤以為我們就是打砸車輛的暴徒。”
李昭很快找到一個飲料攤,前面堆滿了空置的紙箱。“老板,前面砸車,我想要您一個箱子,寫個牌子。”他趕緊說明用意。“隨便拿!”攤主對他揮揮手。
拆開紙箱,李昭用攤主給的圓珠筆寫下4個大字“前方砸車”。寫完了他才發(fā)現(xiàn),地方不夠,“日系調(diào)頭”4個字,只能寫得小一號。紙箱很容易被筆尖劃破,他就輕輕地把這幾個字描了好幾十遍。
來不及將紙板的邊緣撕整齊,李昭就舉著它站到了機動車道中。同時,他讓一個同伴兒為自己拍了張照片。他站的位置,是長安中路與興善寺東街的交口。
“雷鋒做好事還寫小本本呢,我得給自己留個紀念,也得給我朋友解釋,我是為正事兒才遲到的。”事后,他這樣解釋拍照的原因。
這正是后來被廣為傳播的那張照片。最初,李昭把他發(fā)布在自己的微博中。為了“低調(diào)”,他把這條微博設(shè)置成“好友可見”,并@了幾個要好的哥們兒姐們兒。他沒想到的是,其中一個朋友的順手轉(zhuǎn)發(fā),很快就把他變成當(dāng)天的“微博紅人”。
照片上的李昭頂著陽光站在馬路上,舉紙板的憨厚模樣打動了數(shù)以十萬計的網(wǎng)友。更打動人的則是紙板上那句話——“前方砸車,日系調(diào)頭”。
“愛國,先愛同胞。”有網(wǎng)友對此評價道。
事實上,像這樣愛國的,并不只是李昭一個人。
在謝一靜乘坐的公交車上,靠窗的好幾位男乘客都努力把頭伸出窗外,只要看見對面駛來日系車輛,便會一起大喊“掉頭”。座椅上的幾位老人也幫忙揮手示意。
58歲的老鐘開著一輛“海南馬自達”行至大雁塔北廣場前的三岔路口,車輛占滿了4條車道,幾乎一動不動。這時,一支游行隊伍朝這個方向走來,有人高喊:“看,日本車!砸!”
老鐘出門時滿心認為“人絕不會失去理智”,但此刻一下子慌亂了。他試圖右轉(zhuǎn),一個年輕人迅速朝他跑來,“你是日本車,別走了,前面砸車!”他想倒車,卻擦到了護欄。正在進退兩難之際,一個中年人又跑過來提醒他:“快找地方躲起來吧!”
老鐘最終把車藏在了過街地下通道入口的墻下。因為“敏感”的日系車標,他很快成了附近幾個人關(guān)心的對象。
對面餐廳年輕的保安向他說起,剛才,一輛日系轎車在前方路口被圍堵,女車主和她的小女兒被趕下車。在人們?nèi)浩鹪臆嚂r,小女孩抱住媽媽的腿,嚇得大哭不止。保安小伙子實在按捺不住,努力沖進人群,想救出這對母女,卻立即遭到毆打,只得抱頭逃離。
一對情侶走過來反復(fù)端詳,夸贊老鐘“藏得漂亮”,又叮囑他“千萬小心”。
有西安網(wǎng)友在微博上發(fā)布了兩張照片,寫道:“在西華門,有輛日系車不幸被堵在人群中,眼看著要被砸。車主是位年輕的母親,車內(nèi)還帶著孩子。幾個好心市民讓小女孩站在前面拿著國旗,他們幾個圍在車的周圍,喊著口號:‘理性愛國,不要砸車!’在這些好心市民的幫助下,這對母女得救了。謝謝好心人!”
而李昭繼續(xù)舉著紙板,和3個同伴兒向南走去。
行至長安中路小寨十字路口,站在機動車道中的李昭覺得自己“被圍觀了”。許多人在過街天橋上停下腳步,從各個方向看著他。還有人舉著相機對他拍照。
“現(xiàn)眼了。”李昭在心里自嘲。但他馬上開始向崗樓上的交警說明北邊游行的情況,并懇請警察出面封鎖由南向北的道路。
從1點30分到3點,據(jù)李昭粗略統(tǒng)計,他們4人共攔住近60輛日系車。沒有一位駕駛員來得及向他們道謝,但李昭覺得特別理解。“那種情況下,他們掉頭都像違章超車似的,那快,那霹靂!”
直到交警在連續(xù)兩個十字路口封鎖了由南向北方向的車道,他們才放心離開。
走的時候,李昭和那3個年輕人沒有互留聯(lián)系方式。“雖然是萍水相逢,做點力所能及的事,但這種志同道合的默契讓我很感動。”李昭說。他記得一個“同伴兒”曾在分別后追上來,遞了瓶水給他。
他開心地接受了,一把擰開瓶蓋,狠狠地灌了幾口水。
他始終認為自己只是做了一件“應(yīng)該做和能夠做”的事,“就像你在新加坡不亂扔煙頭,肯定沒人給你鼓掌”,輿論的熱情贊許一方面讓他開心,一方面又讓他有點寒心
在回家的路上,當(dāng)李昭第一次打開微博的時候,他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照片被轉(zhuǎn)發(fā)了,之前的192個粉絲還增加了兩個。
最初感受到被關(guān)注時,李昭很開心,“一路走,一路刷”。下午3點30分到家后,他的照片轉(zhuǎn)發(fā)數(shù)量又增加了100多個,粉絲數(shù)量則增加了200多個。
“爸,我今天干了一件正事!”李昭喜滋滋地對父親炫耀道。他在部隊家屬院長大,從來不愛軍裝,更不想過“聽起床號”的生活,但在父親的影響下,他從小便有一個“立下戰(zhàn)功”的夢想。
不過,他也看到跟帖的評論中有人說:“這娃杯具了,他肯定會被極端愛國者報復(fù)的!”李昭這時有些害怕了。為了出門不被人認出,一向心思細密的他專門洗了個澡,把照片中自己所穿的衣服全套換掉。
這天晚上,一整天沒吃飯的李昭到家門口的餐館給自己點了一大碗“葫蘆頭”(肥腸泡饃),特意要了3個饃、一份涼菜和一瓶汽水。他一邊享受著自己喜愛的西安小吃,一邊得意地發(fā)現(xiàn),照片轉(zhuǎn)發(fā)達到近萬條。
朋友們看到微博后給他打來的電話一直持續(xù)到深夜。公司行政總監(jiān)也發(fā)來一條私人信息,告訴他,自己女兒班上的英語老師給小朋友曬出他的照片,小女孩自豪地對著全班說:“這是我媽媽的同事!”
這句話看得李昭傻笑了半天。“能給小朋友正面的影響,真不錯!”
但是,這些積極的評價同樣讓他反思。因為他始終認為自己只是做了一件“應(yīng)該做和能夠做”的事。“就像你在新加坡不亂扔煙頭,肯定沒人給你鼓掌”,輿論的熱情贊許一方面讓他開心,一方面又讓他有點寒心。
夜幕降臨時,李昭回到家里。一場大雨忽然降落西安城。
此時,“躲起來”的老鐘,因為游行引發(fā)大堵車依然無法返家。他坐在自己日系車的發(fā)動機蓋上,用身體擋住車標,直到渾身濕透。“往旁邊邁3步就是房檐,但我不敢去躲雨。”他郁悶地說。
一個丈夫,蹲在街道上默默撿汽車的碎片,并脫下襯衣遮擋住破損的車窗,為車內(nèi)哭泣的妻子擋雨。
累了一天的李昭,腦袋一挨枕頭就睡著了。此前,眼看著自己在微博上“火”起來,這個年輕人滿腦子想的都是“真火了怎么辦”。他不想上電視,“主持人穿紅的,我穿照片上的,坐一群觀眾嘩嘩鼓掌,太假了”。他也不想成為什么“典型”,戴著花上臺領(lǐng)獎,“還以為干了多大的事兒”。他更不期待有姑娘因為他火了而向他示愛,因為“感情靠緣分的”。
但他仍想更多人看到自己的故事,不為別的,只圖“下一次,也許能好一點”。
其實,即便是在“這一次”,“好一點”的轉(zhuǎn)變也隨時發(fā)生著。
整整一天,西安人老孫和妻子都在游行的隊伍中。親友圈里,他們是“激進愛國者”的代表,看到日系車被砸、日餐廳被毀,老孫始終表示:“應(yīng)該砸,就得矯枉過正!”
但是,當(dāng)他結(jié)束游行返家時,正好看見一輛日系轎車朝著人群砸車的地方駛來。就在那一瞬間,老孫透過擋風(fēng)玻璃,看見了車主的臉。“我也不知道我是咋了”,他迅速伸手攔住了那輛車,并將它引進自己住的小區(qū)避險。
“其實都是咱自己人么!”事后老孫低聲說起緣由。
9月16日,李昭像往常一樣去上班。下午,他收到一張朋友發(fā)來的照片,拍的是昨天游行隊伍經(jīng)過的西大街浮雕墻《盛世長安》。鐘樓旁的這條街號稱“西北第一金街”,這組浮雕講述的是這座歷史古城的輝煌過往。只是,照片里的浮雕墻上,屬于“秦始皇”的那一片被焚燒車輛的濃煙熏得漆黑。(記者 秦珍子)